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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奕:暖阳

作者:烟台文艺网 更新时间:2014-11-10 10:57

  一

  知道春芽姑妈去世的消息,这一天气温竟高达29度,是62年来这座城市三月份最高的温度。第二天,县城却是雾霾天气,温度骤降到零下一度。在这冰与火的天气里,仿佛要上演一场大悲大喜的戏剧。我依旧行走在上班的途中,路上的行人都戴着口罩,呼吸这空气我竟有些窒息,觉得憋闷,直到我流下一滴泪,这一天没有太阳。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听母亲说,春芽姑妈29岁才嫁给“猴成子”。村里的人都说,留着姑娘搁家里沤粪,也不能嫁给这么个畜生。猴成子离过婚,早有恶名。一喝醉酒了就打老婆,为此春芽姑妈不知道挨过多少次打。我一个女孩子,竟亲眼看见猴成子拽住春芽姑妈的头发,把她拖进家门口插上了门闩。院子的地面上铺的都是尖尖的小碎石,把春芽姑妈的肚皮都划破了,衣服扯碎了。想起那场景,我至今都有恐惧的阴影。我拼命地砸门,我大声地喊,我听见皮带的抽打声,却没听见春芽姑妈的哭喊声。父亲赶来了,一脚踢开了门。一拳打倒了猴成子,猴成子的眼被酒精烧得通红,指着父亲的鼻子说:“我打……打老婆是天经地义!你……你管不着……”满身是伤的春芽姑妈拉住父亲的衣襟,说:“兄弟,别打了。你姐还得和他过日子……” “姐,这样的日子还有法过吗?!”父亲抓着头气哼哼地蹲在了地上。

  我扑倒在春芽姑妈的怀里哭了起来,我看见春芽姑妈单薄的衣衫都渗出血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我实在无法容忍,几乎拼了命跑到猴成子的跟前,抓住了他的右手,他没反应过来,我已经咬了他一口,瞬间撕开了一道血口。猴成子虾米一样的身子,疼得缩成了一团,捧着那只手直哆嗦。从此给他的手上留下了一道明显的伤疤,像蜈蚣一样的爬在他的手背上。猴成子像一只斗鸡一样,脸红脖子粗。有父亲在一旁,他也不敢吱声,更不会还手。事过以后,每当人们调侃他时,问这是怎么一回事?猴成子像胡汉三那样说:“叫狼崽子咬的……”松弛的眼袋就一抽一抽的。

  猴成子总喜欢扎到老婆堆里,说话时唾沫星子乱飞,嘴角都冒白沫,神采飞扬。光秃的脑门油光铮亮,头大身子瘦小,得来的绰号也是所言不虚。不知什么原因,只要他看见我却露出胆怯的目光,急忙把脸别过去躲闪着不看我了。我这一辈子最恨也最瞧不起打老婆的男人。我和春芽姑妈的家虽是一墙之隔,但从那次起,我再没和猴成子说过一句话。

  那天中午家里包了饺子,母亲叫我送些给春芽姑妈。我端着碗,还没进院,就被猴成子和前妻生的女儿小巧夺了过去。我和小巧都是十岁,但她似乎很强悍。我和她厮打起来,她伸出手来挠我的脸,碗掉在地上跌碎了,看着沾上泥的饺子被鸡鸭啄来啄去,我哭天抹泪,哇哇大哭。我鼻子里酸酸的,我知道春芽姑妈每天都吃冷粑粑,大葱蘸面酱。小巧正吃着刚刚抢去的饺子,我的脸被巧儿抓的一道道的血痕。春芽姑妈说:“小波啊,我吃饱了,叫你妈再别惦记俺……”一边说,一边看着我的脸。“巧儿,你看你把小波的脸抓成什么样子了?!都是女孩子要互相爱护啊。”“姑妈我没事,过几天就好了……”我知道春芽姑妈会为难,所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巧儿却朝着春芽姑妈嚷开了:“看出是后娘了,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你还是个当妈的么?!我和小白菜有什么区别,只是没有弟弟而已。要不每天哪能吃饱饭呢!”

  小巧走到锅台旁,从粑粑盘子里拿起一个粑粑,就丢到院子里。“人家吃饺子,咱整天吃粑粑,我叫你再吃!”春芽姑妈拍打小巧的衣襟说:“巧儿呀,今儿晚上咱也包饺子吃。”“我要吃肉丸的!”看着小巧的那张大嘴,似乎要一口一口吃掉春芽姑妈,我似乎明白一个当后娘的苦衷。

  因为小巧,我想起了猴成子的嘴脸。“是个母鸡也会下蛋,你这个不下蛋的母鸡!”猴成子不管醉不醉,经常这样骂春芽姑妈。

  二

  春芽姑妈要到邻村的奶奶家,特意领着我。一出村就是个集市,赶集的人真多。老远就听见卖糖葫芦的吆喝:“卖糖葫芦啰!又甜又酸的糖葫芦啦!”春芽姑妈从布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翻了好几层找出一张一角的递给了我。我飞快地跑,拨开人群来到卖糖葫芦的跟前,买了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我叫春芽姑妈吃,春芽姑妈说她牙疼不能吃。我平生第一次吃糖葫芦,这种味道让我的童年有了被人娇宠的记忆。

  上了奶奶家,春芽姑妈就开始忙着帮奶奶拾掇家。拆洗被褥,扫地抹桌子。打浆糊,糊顶棚。那种粉底绿叶的白兰花纸,怎么看怎么俊俏,把奶奶的家装饰一新。奶奶乐得说:“我这辈子就是结婚那天,这个家也没这么喜庆过!”春芽姑妈又张罗了一桌子菜,脸上一直漾着笑,我可以肯定那一天,是春芽姑妈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那天晚上,春芽姑妈搂着我睡,说:“小波,你是姑妈见过的最好的孩子。要多念书,你看的道就越远,长大才有出息……”那一夜天空的星星是那样的亮,低垂着,似乎伸手就能摘到。

  猴成子是个二流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整天价在街上闲逛。家里的庄稼活,都是春芽姑妈一个人干。母亲从未反感一个人,但对猴成子却不满意,但看在春芽姑妈的面上,在我眼前从未提对猴成子半句怨言。可是我小时候的记忆却很深,家里苫房子,光请苫房子的师傅和瓦工,都有好几桌。母亲和春芽姑妈张罗了半天,菜摆上了,酒也端上了。那天父亲厂里加班,原以为是猴成子陪客,女人家都有个指望,没想到猴成子喝得酩酊大醉。当着乡邻的面说:“别看我是个姐夫,叫他们倒霉,他们也得倒霉!”猴成子一抬手喝完的酒瓶子就扔到猪圈了。“都是一家人怎么说这样的话……”春芽姑妈还没说完,猴成子一巴掌就掴了春芽姑妈的脸一下,春芽姑妈看着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遭此羞辱捂住脸跑出了门。我跑着跟了出去,春芽姑妈一下搂住了我,“小波呀……”我轻轻地摩挲着春芽姑妈红肿的脸。“姑妈,上俺家吧!别跟他在一起……”“小波啊,不容易呀……”我一脸困惑地看着春芽姑妈。

  农忙的时候,春芽姑妈带着几个菜粑粑,一天都在山上干活。我放学后,总是到村口去迎春芽姑妈,看到她的影子,我就飞奔起来。和姑妈有说有笑地走到家门口。猴成子正坐在街门口,恶狠狠地瞪着春芽姑妈,一看见我就把脸扭到了一边。春芽姑妈刚放下锄头,猴成子拿起锄头朝姑妈头上就砸去。春芽姑妈身子一晃,就倒下来了。

  “春芽姑妈!”鲜红的血从春芽姑妈的头上汩汩地流下来。“叫你再不做饭!老子一天不收拾你,你就不知道老子的厉害!”姑妈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父亲快步跑来了,因为听到了我的惨叫,再看见自己的姐姐躺在血泊里。父亲一时气得浑身发抖,猴成子见到父亲就跑,父亲拿起一块石头砸在了猴成子的腿上。“你再回来,我砸断你的狗腿!”

  三

  那晚上,外乡多了一个流浪汉,家里多了两个病人。小巧发烧了,浑身烧得厉害。母亲不知有多着急,赤脚医生给姑妈好不容易止住了血。对小巧却束手无策,建议赶快上医院。晚上十一点了,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大家都心急如焚。父亲找来了赶马车的李罗锅,快马加鞭地朝县医院赶去。

  家里春芽姑妈醒了,嘴里一直叫着小巧的名字。“巧啊!巧啊!你这是怎么了!你有个三长两短的,当妈的也没法活了!”春芽姑妈从炕席子底下,摸出了一个小布包,对母亲说:“她舅妈,这是我所有的家当了,陪我去救救巧儿……”春芽姑妈说着泣不成声,扑到了母亲身上,母亲安抚道:“姐,你放心吧!她舅舅领着巧儿去县医院了……”

  那是我第一次去县城,那里的阳光特别得刺眼,车水马龙的声音刺耳,那比树木还高耸的楼群更让我眩晕。直到现在我像浮萍一样,只是泊在这个小城,没有扎下根来。二十年前的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我的视野扩大了,走出了那个海边的小村庄。第一次吃的菜是糖醋水萝卜,皮红瓤白,切成细细的丝,又甜又酸,还带着辣味,吃的是白白的米饭。

  “妈,我的眼怎么看不见了?!”“巧儿,医生说了在这住几天就可以回家了……”春芽姑妈把饭碗递给巧儿,巧儿摸索着碗没拿住,碗“啪嗒”掉在了地上,满地是雪白的大米粒。我端着碗也愣住了,巧儿放声大哭,春芽姑妈搂着巧儿,泪水默默地落下来了。

  巧儿还是瞎了,巧儿走到哪里,都拖着一根棍子。一群小孩跟在她的身后叫嚷着:“瞎子巧儿,巧儿瞎子……”面对大家的嘲笑,巧儿不愿意上学了,但不知道后来为什么那些小孩再也没起哄。春芽姑妈过世后,我们才知道春芽姑妈是一家一家的去求左邻右舍的村民,叫孩子们别再叫“瞎子巧儿”,再这样巧儿就没活路了。

  巧儿经常发愣,这将近一年多,巧儿性格变内向了,不愿接触人。春芽姑妈不知什么时候,在院子里种上了好多花。有美人蕉、月季、蔷薇、茉莉花、芍药、卷丹等等十余种花卉,靠房檐是一棵大叶栀子花。到了夏天,花开得一团团红的、粉的、白的颜色,有太阳的时候,满院子是一阵接着一阵的香气。下雨的时候,躺在炕上就能听见,雨点打在外面扣着的铜盆上,和美人蕉宽大的叶片上,真是催人入眠的天籁之音。海草房垂着灰白色的海苔草,屋顶坡度很陡,海草房前后左右错落有致,仿佛是一个个童话的小屋,春芽姑妈对我说:“你巧儿姐,心里清凉着呢。但愿她早早过去这个坎儿……”

  每次放学春芽姑妈都背着巧儿回家。转眼秋风凉了,大家都忙着秋收。春芽姑妈和蚂蚁啃骨头一样,用独轮车往家推一车一车的苞米、带蔓的花生和豆子。从清晨到日落,春芽姑妈晚上八九点钟,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巧儿在我家已经睡熟了。自从巧儿双眼失明,我不仅同情巧儿,更心疼春芽姑妈。母亲常说:“你姑妈和个山汉子一样,整天没白天晚上地干。吃进肚子里的都是冷饭,连个味精也不知道怎么吃……”

  春芽姑妈一进我家的门,我母亲就吆喝:“姐,锅里有饭给你留着呢。”母亲就下炕给春芽姑妈盛出饭菜,让她吃。一得空春芽姑妈就念叨:“妹子啊,你说巧儿她的眼能好吗?”“只要咱不放弃治疗,孩子还小,就有机会治好……”母亲不知怎么那么有把握,连春芽姑妈都信心十足。

  春芽姑妈住在我家里了。那时鱼贱,守海边的人因为手头拮据,只能吃些小杂鱼。第一天早晨,父亲破例在码头上买了一条鲅鱼,母亲割了菜园里的韭菜,晚上大家凑在一起包鲅鱼饺子,一家人忙忙活活的,热热闹闹地在一起,那一刻是我的心里最盼望的。

  四

  秋假过后,春芽姑妈又背着巧儿上学。闲暇的时候,春芽姑妈到处搜集偏方。一年过去了,巧儿的病还是没有好转。农闲的时候,春芽姑妈糊斗卖,趁退潮上海边去采膏菜,冬天手都冻伤了。采来的膏菜再回来晒,直到晒得颜色由褐色变成白色,春芽姑妈家里家外铺天盖地的都是膏菜。我一个冬天都看着春芽姑妈熬膏菜。

  我最爱看春芽姑妈糊纸斗。这些斗日常生活离不开,可以当针线簸箩、盛面的面斗、也可以放小杂粮等等。形状有方的、圆的、大的、小的,选好斗样,用布包起来,把纸浆和熬好的膏菜混合起来,用手往样斗上拍,厚薄要均匀,晒半干成形。把样斗取出来,不光滑可以再加工一下,斗的雏形就完成了。再里外糊上报纸,贴上白兰花纸和花鸟鱼虫样的剪纸。

  我对糊斗的记忆一直无法忘记。奶奶糊斗是爷爷早逝,为了养活五个孩子,平时麦子面也舍不得吃,没有膏菜就拿麦子面代替。奶奶读过书,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但在这穷乡僻壤,一个农家妇女能做些什么?命运似乎捉弄人,奶奶四十多岁就守寡,糊斗成了她一辈子的营生。奶奶糊着斗过日子,现在春芽姑妈糊斗是为了攒钱治巧儿的病,冬天的夜太长,仿佛一宿春芽姑妈就白了头。父亲又买了两条鲅鱼,叫我送给春芽姑妈,春芽姑妈家门口却上了一把铁锁。

  那些天,我和丢了魂似的,春芽姑妈不见了!直到那把铁锁生锈了,也不见春芽姑妈的踪影,我的心里是多么的焦急。等啊盼啊,我上初中了,我住校了。那所学校坐落在离县城不远的地方,为了省车费,我一到周末都呆在学校。没事就到附近的饭店打短工,洗盘子刷碗,挣点钱好当学费,学校食堂我从未去过。母亲给我带些烙饼,加上酱萝卜茧子,就能对付好几天呢。

  那天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吃包子了。就奢侈了一回,去了学校附近的包子铺。要了一屉包子,就坐下来吃。突然听见熟悉地声音:“巧儿,把这屉包子送给12号……”是春芽姑妈!对,是她!“春芽姑妈!”春芽姑妈一把搂住我,“孩子,你怎么在这里?”“姑妈您怎么在这呀!这么多年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春芽姑妈一把搂住我,我像做梦一样,巧儿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姑妈拉着我的手说:“小波,你看,你巧儿姐,眼终于好啦!小波,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春芽姑妈留下了两行热泪。

  当我再次去包子铺,看见了最不想见的人。猴成子拖着一条瘸腿,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地站在我们的眼前,我是多么憎恨他。春芽姑妈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又拿了一屉包子给他。他一点威风劲也没了,像可怜虫一样,看着春芽姑妈的脸,才喝了口水就准备起身。春芽姑妈叫住了他:“孩子他爸,你要上哪里?这还是你的家,你想回来就回来吧!”猴成子双膝跪地给春芽姑妈磕了个头说:“我对不起你啊!当初我对你又打又骂,撇开孩子就走了,我对不住你们娘俩!如今孩子也大了,我也没脸再见她……”“孩子,想你呢。巧儿快放学了,这是二百块钱,叫小波领着你到澡堂洗洗澡,换身干净衣服。”这是我第一次和猴成子一起出门,我不想从牙缝里挤出半个字来。

  我真不知道春芽姑妈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认这个忘恩负义的无赖?俺恨不得洗澡水能烫死猴成子,能淹死他。我在澡堂子外等着那个畜生,心中怒火冲天。越想越来气,索性自己偷偷地走了。我走在大街上,第一次有了复仇后的兴奋和如卸重负的感觉,一直转到天黑了才回了春芽姑妈的包子铺。可没想到猴成子,居然厚颜无耻地自己回来了。出乎意料巧儿对这个亲爹,不理不睬。春芽姑妈叫巧儿端碗饭给猴成子,巧儿把饭放下,连个称呼也没有。这样猴成子笑呵呵地看着巧儿,一张口看出牙齿脱落了好些,这笑在脸上,停顿了一会儿很快就消失了。春芽姑妈把巧儿扯到一边悄悄说:“孩子,叫爸!”巧儿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说:“妈,他不配!这些年他到哪里去了?这些年什么事不是您扛着……为了我的眼……您操了多少心!那时他躲哪里去了……”春芽姑妈搂着巧儿:“孩子,哪有女儿不孝顺自己爸的?巧儿是个好孩子,别叫妈再操心好吗?”在春芽姑妈的撮合下,一家人总算是和睦了。可是后来的情形是人难以预料的,猴成子瘫了,卧床不起了。春芽姑妈一边打理着包子铺,一边照顾猴成子。

  五

  九年后,我大学毕业了,就在县城找了工作。巧儿也在县城的一家幼儿园当了老师。猴成子却还活着,躺在春芽姑妈租的那间房里,每天晚上春芽姑妈照顾猴成子入睡,自己忙着择菜、烫菜、发面,准备明早要卖的早餐。快十年了,春芽姑妈腰板还那么直,总是笑呵呵的,岁月像刀那样尖利,把皱纹刻在了她的脸上。但那一层一层的笑纹,让春芽姑妈更和蔼可亲了。猴成子却是一天不如一天,猴成子病重了,春芽姑妈把店铺转让了,带着猴成子回了老家。

  那一年春来的很早,田野里,一座座海草房的房前房后都开遍了蒲公英花。蒲公英花从入春的时候就开,一直能开到下雪天。“叶落归根啊……”不知道春芽姑妈说的是自己,还是猴成子。猴成子在老家,过了一个月就去世了。春芽姑妈给猴成子穿送终的衣服,在旧衣服的口袋里,发现有个信封。打开信,上面是猴成子写着:“……春芽,这些年,我虽然腿残,但好在脑子灵光。这几年虽然吃苦不少,但积蓄也是有的。这四万你留着用,我知道你贪恋得不是这点钱,孩子大了要出嫁了,你老来老去,也得有点保平安的钱……”

  这一切真是奇迹,从巧儿复明到猴成子的浪子回头,春芽姑妈改天换地一般。一场春雨,村里的泥泞的路又窄又滑,李罗锅赶了一辈子的马车,老车把式了。从马车里滚落下来,腿骨折了。春芽姑妈那时就有些体力不支,但还是上李罗锅家去看望。回来就对我父亲说:“兄弟,我那笔钱想来给村里修条路,路通了人走的道才远……”父亲拉住春芽姑妈的手说:“老姐,你辛苦了一辈子,这点钱留着自己用吧!村里这么多人哪用你修路啊!”“你姐好着呢。这鸟走留声,人走留名。你姐只想修条路,谁走着谁方便是不是?!”

  我终于回来了,踏着平整的水泥路回来的。母亲讲,听说春芽姑妈要修路,村民都来帮忙,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半个月就修好了。水泥道连着水泥道,也连着每位街坊四邻。我多希望这条路的尽头,有春芽姑妈殷切的目光在盼望我的归来,像我小时候春芽姑妈牵着我的手。姑妈得的是胃癌,发现时已到晚期了,医生也无力回天了。母亲擦着泪说:“你姑妈这一辈子只亏待了自己……”

  走到茔地,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影子。“巧儿!”我看见巧儿眼哭得肿的厉害。“小波,我有今天多亏了我妈。每次挣足了钱,我妈就四处打听有没有医治眼的专科医院,那时大部分的收入都叫治我的病花费了……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孝敬,我妈就走了……”巧儿淌着泪,喊了声妈:“我对不起您!我和我爸都对不起您,我替我爸向您认错了。我们一辈子多亏遇到了您。妈,告诉您一件好消息。我结婚了……等我有了孩子,和您女婿一块来看您,陪您说说话……”

  我和巧儿在春芽姑妈坟上栽了一棵迎春花。春天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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