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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月鹏:散文《在广场》

作者:烟台文艺网 更新时间:2014-10-23 15:03

  机关大楼的对面是一片广场。广场很大,种植了名目繁多的草木。来自不同方向的人,在草木之间散步,闲聊,或者在空地上跳舞,打太极拳。偶尔也会见到几个从机关大楼走出的人,他们走向广场,若有所思的表情很快就被人群淹没了。

  他时常去那个广场散步,有时会在某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与机关大楼相互对视着。夜色中,机关大楼像一个刚刚谢幕的舞台,更加显出几分神秘。每天早晨,他都会准时出现在这栋大楼的某个房间,有时像个演员,有时又像个导演。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做一些身不由己的事,他清楚自己仅仅是一个庞大机器上的微小零件,在一种惯性中运转。每当想到这种机械式运转对某些物事可能造成的忽略和伤害,端坐在机关大楼某个房间的他,心事比整个大楼还要沉重。

  机关大院宽阔、洁净,人来人往。他走在院子里,时常会看到草坪上有七八个农妇,头上包着围巾,蹲在草坪中松土,修剪草叶。她们低头劳作,很少抬头看一眼从身边走过的那些人。她们知道,来这个大楼上班或办事的人,是与己无关的。就像他们从来不曾留意过她们一样,他们心里装满一些别的事情。中午下班时,他偶尔会看到她们每人拿着一棵大葱,坐在草坪上吃冷馒头,脸上写满了自足,简单。她们是这个工业新城的失地农民,耕地被占用后,得到政府的关照来到机关大院里打工。每次从她们身边走过,他总会放慢脚步,或者假装查看手机,在那里停驻一会儿,默默地看着她们吃冷馒头,一辆又一辆的轿车从身边快速闪过。短暂的瞬间,在这被人忽略的方寸之地,他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场”,既是时间的,也是空间的,他说不出它,但强烈意识到了它的存在。他站在离她们最近的地方,抬起头,看到蓝色的天,庄重的机关大楼,还有楼前那片开阔的广场。

  那天在机关大楼里值班,电话响了,他刚拿起话筒,电话那端就传来一个含混不清的女声,从语调明显听得出,她是在发牢骚,至于究竟牢骚了些什么,却听不太清楚。她劈头盖脸地发了足有两分钟的牢骚,不等你有什么反应,啪地挂断电话。他感觉莫名其妙,身边的同事淡淡地说,别理她。看得出,他们对这个电话已经习以为常。很快,电话又打了过来,同样的女声,同样的语调,同样的方式,劈头盖脸地发一通牢骚,然后啪地挂断电话。这样反复了三四次,同事终于开始解释说,那女人是望庄的一个疯子,隔三岔五就给政府值班室打电话,是受了别人在背后的指使和怂恿,已经快一年了。同事说这话的时候,平淡,从容,不动声色。他觉得难受,太多的疑问堵在胸口。假若那女人果真是一个疯子,那么她是为什么疯的?疯了的她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来宣泄?她要宣泄什么?这些疑问,有谁会关注,该由谁来关注?她直截了当地发牢骚,毫不犹豫地摔电话,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态度,也不需要你的所谓理解,这里面是否包含了某种彻底的失望?没有人去关心这个电话以及电话背后的故事,大家把它当成饭后茶余的一个玩笑来讲述。或许某一天,那个疯女人不再打这样的电话,那将意味着她的死去,消失,或是疾患的痊愈?她对待社会的态度,以及社会对待她的态度,是一个不该被忽略的问题。每个人总是把社会理解成自己所理解的样子,那个陌生的疯女人是这样,这栋机关大楼里心智健全的人也是这样。真相究竟在哪里?

  那个夏季恍若一梦。正午的阳光像从某个无从把握的虚空里流泻下来。他一步步地向着医院病房走去,他的弟弟正在住院,轻微脑震荡,是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打的。四个人,手持铁棍,一阵狂乱地打,然后四处逃窜。他不理解这样的事情,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也许,他更适合生活在书房里,可以品味任何人的内心冲突,却不能容忍现实中哪怕一点点的伤害。接下来该如何去应对?他开始失眠。他终于深切体验到了失眠的滋味。此前,他一直在向同事和朋友炫耀自己的睡眠质量,如何在每天午夜喝一杯浓咖啡之后再安然入梦。他在表达这份事实的时候,也对很多人的失眠表示了不理解。现在他终于明白,支撑他的睡眠质量的,其实是一种对于世事的不介入与不在乎。这么多年来,他没有真正在意过现实中的什么事情,固执地沉浸在文字构筑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原来如此的脆弱。面对亲人受到的伤害,他才体会到要想解决现实中的具体事情,既需要时间,更需要能力。所谓的能力,是由很多世俗事物纠结在一起的。他曾经多么地鄙视和拒绝那些纠结啊。

  在这样的心理背景下,他关注到了网络上的一个刑事案件。原本并不复杂的案情,因为有关方面的掩饰和不公,变得越发地扑朔迷离。那个案件发生在遥远的南方,他感觉那些陌生人的遭遇,其实是与自己,与每个人都有关的。那段时间,他着魔一般,常常在半夜里起床上网,关注那个案件的最新消息,甚至认真地查看每一条网友留言。尽管那些留言传达出的是同一个声音,但他没有觉着重复和单调,他从中感受到了汹涌浩大的民意。他看着网友的留言,常常忍不住就流下了眼泪。他可以完整地说出整个案情,分析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对那个消息的持续关注,耽误了现实中的很多事情。但是,他感谢这样的一份“耽误”,正是这样的一份耽误,让他恢复了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思维。已经多少年了,他的生活越来越闭抑,拒绝与外界的联系,对友善和不友善的人,高兴和不高兴的事,都悄然地关上心灵之门。如今很多的人,对街头的流浪乞丐神情漠然,对遥远地方的不公平和整个人类的痛苦遭遇,却表现出难以自抑的激愤。也许,大家可以坦然面对远方的一座高山,却不能够从容地直面身边的一块石头。恢复对这个世界的爱意,理应从最微小、最具体的事情做起。

  还要继续关注下去么?他已经预料到了它的结局。对于历史或将来而言,这不过是一个被重复的结局,既在预料之外,也在所谓情理之中。历史上已经有过多少这样的印痕。这样的印痕,还要继续行走多远,还要无限地延续到哪里?看不到那个人的真实面目,他只看到那个蒙面人的匆匆步履。他相信很多的人也像他一样,因为长久的密切关注而疲惫。一种力量,是如何演变成为无力感的?

  那个夏天很热也很冷。他看到那些热情的人,他们的勇气,担当,义无反顾。他终于明白,“理想主义”是他们胸前的一枚共同标签。这些年来,他在现实中的所谓努力,不正是在一点点地抑制和扼杀自己的“理想主义”?而现在,他所看到的远方的人们,之所以将诋毁和生死置之度外,为的正是捍卫心中燃烧着的“理想主义”。

  这是白天么,为什么桌前的灯光依旧在亮着?这是夜晚么,为什么这个人辗转难眠仰天长叹?

  那个夏天很热也很冷。

  站在窗前俯视这个广场

  是多年前的一个习惯

  如今我更喜欢走出房间

  来到这个广场散步

  我会用心观察每一株树

  不践踏每一棵草

  对每一个散步的人都报以微笑……

  ——摘自诗作《广场》

  那时他每天晚上都在机关大楼里伏案写作,累了的时候,或者写不下去的时候,他会机械式地站起身,靠在窗前,燃一支烟,俯视楼下人头攒动的广场。作为一个旁观者,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听到那些来自广场的声音,有些嘈杂,有些模糊,有时感觉很近,有时感觉很远。从窗口望去,夜色中他只看得到隐约的灯火。

  他走出机关大楼,去到对面的广场散步。他记住了很多的人,很多的事,很多让人感动的情景。

  镜头之一:广场像闹市一般,散步的,舞蹈的,吊嗓子的。在西北角,是一支盲人乐队。三个中年盲人,还有两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其中有个盲人站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地唱着流行歌曲,他唱得很投入,面无表情的脸上流淌着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他的歌声粗壮,沙哑,偶尔会走调,是广场喧哗中的不和谐音符。但它打动了每一个散步的人,小小的捐款箱里已经堆满了零钱。捐钱的人,看得出都有一种难以掩饰的羞愧感,他们逐个从人群中迅速地闪出,低着头,蹲下身来,把零钱郑重地放进盲人身前的纸箱里,然后低着头迅速地回到人群。

  镜头之二:一支将要参加某个庆典的秧歌队在广场上彩排,锣鼓喧天,载歌载舞。在表演者和观赏者之间,一个乞丐正躺在地上安然入睡,身边的喧哗和热闹对他是无效的,除了温饱,他别无欲求。他一无所有,是最累也最轻松、最尴尬也最洒脱、最痛苦也最快乐的人。

  镜头之三:午后阳光炙热,从机关大楼去往广场的路边,一位年过七旬的老汉,头戴草帽,手持长长的竹竿,正在仰头聚精会神地粘捉法桐树上的知了,全然不顾来来往往的路人和车辆。这样的一幅画面定格在机关大院门前,像一面别有意味的镜子,照出了那些出入机关大院的人的内心世界和生活情趣。

  机关大楼每天都在上演着一些东西。机关大楼对面的广场每天也在上演着一些东西。它们相互成为了彼此的观众。作为一个心事重重的书写者,他同时看到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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