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鹏:散文《影子》
我是在散步时留意到那个村庄的。一个守候在路边的村庄,普通得像一幅褪了色的挂图。那天突然让我停下脚步,并且忍不住弯下身来的,是一小片的新鲜泥土。因为一座老房子刚被拆掉,房基下的泥土于是裸露出来,像是一个新鲜的伤口,在暮色中闪着微润的光。接下来的日子,这样的光一次次地闪现,在我散步的时候,也在我的睡梦中。一栋又一栋的房子被拆除,村庄渐渐显出了空旷,我的心思也变得空旷起来。以前我的散步是没有规律也没有固定路线的,自从留意了那个叫做望庄的村子,哪天倘若没去看一看,心里就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惦念。我是以散步的名义去看望那个村庄的。
那天,村里好像在开一个群众大会。村里的人都聚在学校操场上,临时搭起的主席台坐着一排人。我听到扩音器发出的声音在风中颤抖,写着“望庄拆迁动员大会”的红色横幅,在风中呼啦啦地晃来荡去。
第二天,一群陌生人出现在村里。村头炸油条的老汉说,那是县政府的机关干部,每人都分包了几家拆迁户,正在进家入户宣传拆迁政策。
第三天,村里似乎安静下来。我走在村子的街巷中,偶尔看得见狗,却听不到狗叫的声音。那些时常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人,也见不到了。他们躲在家里,门和窗都敞开着,有的在院落里抽烟,有的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看电视。这个村庄,像是被注入了什么似的,无边的沉默里,有某种东西一触即发。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东西,但我知道一定有那样的一种东西存在着。甚至,那已是一件人皆尽知,唯独我尚不知晓的事情。这种预感让我备感孤单。走在村街上,远远地看见前方有个身影在移动,于是我觉得心中的孤单有了长度,比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稍长一些,比脚前的道路更短一些。过了若干时间,前方那人在某个路口转弯,突然就不见了踪影,长度一下子消失了,距离感却蓦地大了起来,无限地大,没有边际的大。我的心随之空空荡荡。方向消失了。我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第四天,沉默。
第五天,沉默。还是沉默。
第六天,还是沉默。
第七天,村里的广播喇叭开始响起来,不知疲倦地喊着这样几句话:“农村的出路在于城市化,农业的出路在于工业化,农民的出路在于市民化”。广播喇叭像一朵朝着天空绽放的花朵,发出的声音却是向下坠落的,直接击中了整个村子,击中了村里的每一家每一户,击中了正在村里四处游逛的我。我不是村里的人。我只是一个局外人。路边的电线杆贴满形形色色的广告,有治疗性病的,有拉选票的,还有关心别人隐私的。老屋的残墙上留有一片火烧后的炭黑,隐约可辨出宣传标语:“一人超生,全村结扎!”在这些字的上面,又重叠了一些歪歪斜斜的字,比如:“望庄要想富得快,就得狠抓水果猛抓菜”。若干层的标语上面,如今又覆盖了一个大大的“拆”字,然后再画上一个红色的“×”,像是一个不由分说的警告。当我走遍附近村子,才发觉这种画着“拆”字的墙,原来已经有很多了。路边偶尔可见的树木,高高的枯枝擎着零星的喜鹊窝,站在这样的树下,举步和驻足之间,仰望和低首之间,突然就有了一种无所依傍的,更为空旷的感觉,并且从这空旷里生出一种难言的滋味,说不清是寂寞还是落寞。小桥、流水、人家、鸟语、蛙鸣,还有成群结队的萤火虫,这些童年随处可见的平常物事,如今越来越显得珍贵。它们都躲到哪里去了?阳光是柔软的,乏力的,我看到那些从天空洒落下来的阳光,被风吹得摇曳起来,让人眼花缭乱,渐渐地就生出了幻觉。村子里到处都是制服的影子,西装革履的影子,房屋倒塌的影子,老农步履沉重地走向远方的影子,牛眸的影子,声音的影子,风的影子……村子成了一个影子的世界。影子们交错斑驳,时而真实,时而恍惚,我能够感觉到影子的存在,却无法真实地把握和说出它们。
最先被填平了的,是村头的那方池塘。推土机用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昼夜不停,终于将池塘填成平地。那些远远近近的蛙鸣,不知藏躲到了哪里。还有牛,那些失去了农田的牛,它们就那样用一双含泪的眼睛看着你,一直看得你想要落泪。还有村庄后面的那片土坟,那是村里人的列祖列宗,他们被搬迁进了公墓。
后来,村里那个最倔犟的人,那个发誓要与自己的房子共命运的人,也没能坚持到最后。那天我看到一群穿制服的人进了村子。因为隔着一段距离,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一片制服的影子在不停地交错重叠,有的影子还在不时地变形,像在扯长脖子喊着什么,然后就看到推土机来回碾动,然后就看到房屋一点点剥落的影子。那些影子在我的心里聚拢,让我在一个原本明亮的早晨,心情变得灰暗起来。
再后来,当我弄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望庄已被彻底拆除了。无论我是怎样的明白,对于那个村庄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关于那些交错重叠的影子,还有那个打算与房子共命运的人,同时在报纸上有了说法。那些影子之所以存在是因为阳光的照耀,那个具体的人被称为“钉子户”,报纸上说他因为计较个人利益,影响了全村百姓的公共利益,为维护大多数人的利益,有关方面对“钉子户”采取了强制措施。
亲眼目睹一个村庄的消失,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我不知道除了伤感,我还能够做些什么?
我见过望庄早期的照片,远山与屋舍还有田埂是同样的色调,给人一种青涩的感觉。
这个村庄已经存在若干年代了。这个村庄从存在那天起,就一直在遭受着这样或那样的事情,譬如风云雷电,譬如自然灾害,譬如战争和苦难。望庄全都挺了过来。半个多世纪以前,这里曾经遭遇过一场巨大的水灾。雨水瀑布似的从天而降,昔日安安静静的海,愤怒地向着岸边奔涌。农田被淹得没了踪影,望庄像一叶扁舟在水里飘摇。面对这场不知要漫延到什么份上的灾难,村里的人居然没有一户逃走。在他们心里,人的命运是与这个叫做望庄的村子维系在一起的。眼看着水进了院墙,快要淹没土炕的时候,水位却突然地不再增长,海也渐渐安静下来。大水很快就撤退了,村人在海边看到一只受伤的巨龟。他们请来老兽医,很认真也很虔敬地诊疗,直到巨龟重新回到大海。那次水灾,人没有撤退,村庄也没有遭受什么大的损失;最后撤退了的,是水。望庄继续留存下来。
若干年后的今天,望庄终于支撑不住了。村里人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来自何处的力,让村庄永远倒下去的。一只看不见的手,连同他们自己的手,将村庄拆卸得支离破碎,一座座屋舍倒塌的地方,裸露出古老大地的新鲜伤口。
村庄是被村人亲手拆除的。政府出台了鼓励政策,凡在三十日之内自己动手拆掉房屋的,除了应得的拆迁补偿费之外,每户还可得到两千元的额外奖励,而且,拆除下来的木头、门窗和砖石等物料,仍然归户主所有。于是有的人就开始说,早拆晚拆都得拆,与其等着让别人来硬拆,还不如自己早点动手,毕竟自己熟悉这房子的脾性,不会把砖瓦木料拆坏……也许,在他们心里,还在盘算着某年某月会有某个机会,还可以利用这些废弃的房料重新盖一栋房子。他们知道,政府在别处正给他们盖着崭新的安居楼房。他们知道,有外商看好了望庄的土地,一个很大的工业项目将在这里落户。他们并不知道,有关方面已经做出承诺,确保三个月之内把望庄拆迁完毕,然后开始在原地动工建设工业项目。
望庄别无选择。望庄人别无选择。农民迁入楼房,新闻媒体称之为“安居工程”,他们过上了一种被反复宣传和参观的生活。生活被托举到了空中,我看到农人的根,裸露在楼房与土地之间。一个老农说,住在楼上,离土地远了,接不着地气,心里一直憋闷发慌,总觉得不真实也不踏实,像是活在别处一样,睡觉也不安稳。
想起那部叫做《三峡好人》的影片。作为情感的家园已经破碎,作为现实的正在重建的家园又会有什么意义?在废墟之上,在民工群中,流行歌曲一遍遍地响起。这般错位的,还有“烟、酒、糖、茶”四个意象。它们属于生活物品,代表着物质和幸福。然而它们的出现,总是伴随尴尬、苦涩和不幸。这份需求的不对称,究竟折射了怎样的意味?很多生活的真相,其实是既难以躲避又经不住追问的。夔门,作为家园的代名词,这个印在人民币背面的影像,因为苦难因为背井离乡而虚幻,同时因为血汗的浸透而真实。在虚幻与真实之间,他们仍然是有梦想的。就像民工明知下黑矿九死一生,但他们依然还是去了。这里有无奈,更有他们对生活的并不绝望。对“好人”的强调,恰恰使“好人”这个问题成为一个问题。是什么使“好人”得以彰显成为可能?所谓“好梦”又是建立在怎样的基础之上?这是一个被忽略了的问题。因为真实——别样的真实,陌生的真实,让人心痛的真实。
这样的一份真实,如今就发生在我的身边,发生在那些叫做望庄的村子里。
原来的望庄,很快变成了一个建筑工地。一排简易工棚,由木板搭起的连铺,每间屋子大约容得下二三十个民工。工棚的两侧,分别是一个小卖部和一个小吃部,门前立着笨拙的木板牌子,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新东方百货店”、“亚细亚烧烤屋”的字样。
望庄是两年前通上柏油路的。先前从望庄到城里是一段土路,晴天里沙土飞扬,雨天就变得坑坑洼洼,到处是积水。农民要到城里去卖自家栽种的樱桃,摩托车即使挂在最低的档位,跑到城里时两筐樱桃也会颠簸得破碎一半还多。如今路面变得平整、光洁,像是村庄的一张终于舒展了的脸。摩托车踩足油门,也不必担心樱桃会有什么破损。路是修好了,但修路的真正目的,更像是为了开发建设村里的土地。在柏油路修好的第二年,望庄的樱桃树就全被砍伐掉了。
望庄曾是全县出了名的光棍村。后来据说要征地拆迁搞开发,有的人就开始争着嫁到这个村里来。农家孩子考大学是摆脱庄稼地的一条路子,而对于那些考不上大学的农家孩子,嫁到望庄不失是一个很好的出路,她们希望换一种活法,盼着政府早点征地拆迁,只有失去了土地,拆除了农房,才会摇身变为城里人。他们并不确切地知道,成为了城里人之后,会有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在等着他们。
老槐树最终还是死掉了。在这之前,村庄前方小树林里的空地先被盖上了厂房,然后树木的死亡面积开始逐渐地扩大,终于那片小树林的树木全都死光了,然后厂房也就顺理成章地扩建,直到把那片小树林的面积全都占据下来。据说,那些树木是被厂房里排出的某种物质给毒死的。这样也好,砍伐树木本来需要经过上级的严格审批,树木既然已经“自然死亡”,在空地上建个企业也就顺理成章。接下来就轮到老槐树了。我一直觉得,老槐树是一个隐喻,很多人忽略了对它的解读。站在望庄中央的这棵槐树,据村里最老的人说,在他小的时候,这棵树就已经很老很老了。老槐树默立在村中央,风吹来,树叶哗啦啦地响,像是在对村人追述着什么。有月光的夜晚,老槐树的影子显得坚定,静穆,让人生出几分敬畏。望庄的拆迁,本来是先从老槐树下手的。政府召开拆迁动员大会之后,第一个动作就是安排有关方面去砍伐老槐树,结果谁也不敢去,这个事情就落了空。倒是有个人站出来想试一试,他是方圆十几里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因为打架斗殴被判过刑。就在他驾驶推土机冲向老槐树的时候,推土机突然偏离了方向,陷进路边的水沟里。推土机这么结实的一个庞然大物,怎么莫名其妙就掉进路沟里呢?大家于是议论纷纷,有人说推土机是被风刮倒的,因为当时老槐树的叶子突然哗啦啦地响作一片。树叶之所以响动,是因为风。好大的风。让人疑惑的是,那些风究竟来自何处?怎么突然就有风了呢?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打老槐树的主意了。三个月后,望庄所有的房屋都被拆除,老槐树孤零零地留存下来。留下来的老槐树,周围很快拔起一栋又一栋的厂房和高楼,被钢筋混凝土围得水泄不通。到了夜晚,倘若有些月光,树影就越发显得憔悴和孤单。再后来,老槐树枯朽了。
我亲见了一棵树的消失。我亲见了一个村庄的消失。然而,我无法完整地说出这个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