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鹏:散文《他者的意味》
安东尼奥尼的电影《云上的日子》,我格外留意到那个裹在风衣中的导演。四个原本庸常的情爱故事,在导演这个“他者”的目光中具有了别样意味。
故事之一:一个叫做施凡奴的青年,与一个叫做卡门的漂亮女子在费拿拉小镇邂逅,且住到了同一家旅馆。一道窄窄的走廊,隔开同一个不安之夜。当施凡奴在天亮时“醒来”,卡门已悄然离去。两年后,他们在一家电影院意外重逢,她把他带进了自己的卧室……
故事之二:“导演”在海滨小城紧紧跟随着一个忧郁女孩。他得到了女孩的身体,但他想要的却是女孩心里的故事。她再也无法招架他的冷峻眼神,终于承认自己杀死了亲生父亲,刺了12刀。究竟什么原因促使一个纤弱女子向自己的父亲连刺12刀?故事戛然而止。
故事之三:两对中年夫妇的婚姻都走到了尽头。丈夫出差回家,面对的是一片狼藉,正当他不知所措时,电话铃响了,他妻子说已把属于她的家具搬走。此时有人敲门,是一个丈夫有了外遇的女人,根据报纸广告来租这套公寓的。彼此正尴尬着,电话铃又响了,是女人的丈夫打来的,问你怎么把家具都搬走了?
故事之四:雨夜,一个男人被一个孤身行走的女子吸引住了。然后攀谈,然后同行,然后一起进入教堂。雨越下越大,男人满含期待将女子送到家门口时,她却淡淡地说明天自己就要进修道院了。她在关上房门的同时,也向世上所有男人关上了心门。
很是简单的四个故事。陌生的情爱,在别处的情爱,比麻绳还乱的情爱……除了最后那个故事中的女子要做修女之外,其他三个故事都以性爱场面结束。与之相伴的,是几个频频闪现的意象:窗口,潮湿的街巷,当然还有云。
为什么要是“云上的日子”,因为它们缥缈得难以把握,真实得不可琢磨。更为重要的,是因为它们离开了我们脚下赖以生存的土地,摆脱了既定的生活秩序,袒露出作为人的最真实的一面。施凡奴与卡门由路遇到住进同一家旅馆,既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也不可简单地归结为冥冥中的注定。人生本来就是没有什么目的可信的。在一条没有目的的长路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停了下来,他们成为彼此的目的。共同的沉默支配着彼此。难以掩饰的感觉,无法言说的感觉,令人心动的感觉。它太脆弱,甚至禁不住一点声音的打扰;它稍纵即逝,让人既来不及体味也不愿意明白。他们终于热吻了。然而,故事并没有像人们所期待的那样继续下去。他们的房间只隔了一道窄窄的走廊,在走进各自的房间前,两人对撞的眼神恍惚迷离,满含某种共同的期待。然而,整整一夜,没有任何故事发生。当他醒来时,她已不辞而别……也许是上帝有意给他们一次弥补遗憾的机会,两年后的某一天,他们在电影院里奇迹般地重逢。他说:“两年来我一直在想,那天早晨你为什么不辞而别?”她回答道:“那天我等了你整整一夜。”接下来,她把他带到自己的家中,两人同在一室,不再有“走廊”的阻隔,却遭遇了新的障碍:他们沉浸着,陶醉着,却始终无力抵达彼此……他再一次夺门而去。
从初识到不辞而别,再从重逢到理性地离别,这两个过程有什么不同?作为异乡的费拿拉小镇,宛若一个云上的地方。他们在异乡的相遇,远离了形形色色的目光,可以暂时卸除平日的表情,却无法完全敞开心灵,未能真正地释放自我。而重逢,是在作为公共场所的影院,还有作为私人空间的卡门的家。这种打点日常生活的地方,是否也意味着,他们从云上回归到现实的地面,回到了那些无法摆脱的心事与顾虑之中。
从卡门来看,在异乡,她可以丝毫不在意施凡奴的身份;而在家里,她却无法避开曾与一个男人同居了一年的事实。相遇在异乡,她关注的是“语言”;重逢在家里,她向往的是“味道”。语言的稍纵即逝的特点,是否寓意对“当下性”的一种把握?而“味道”的绵延不绝与令人回味,是否蕴涵了她对“恒久性”的某种期许?
故事的结局是,施凡奴一直深爱着那个不曾拥有过的女孩。
是什么阻遏了他们?或者说,他们在竭力逃避什么?他们到底是战胜了自我还是输给了自我?
现实中的自我与灵魂深处的自我相互纠缠着,隐约的间隙里透露出丝丝缕缕的共同底色。
那是他者。作为“底色”的他者。
“导演”的出场,为剧情平添了诸多意味。
那是一个穿风衣的中年男子。他有一双冷峻眼神。他的身体躲在风衣里,眼睛藏在摄像机后,一直以拍摄的方式打量着现实。作为镜头中的现实,在徐徐展开的同时,我们总也无法忘却镜头后面的一双眼睛。那样的一双眼睛,可以对我们有着很多的意义,甚至可以根本就没有意义,但我们需要知道,它一直在看着我们。
四个本来没有关联的情爱故事,通过导演这个“他者”的目光而折射出来,凄美,且耐人寻味。它们共同指向的,是拉康所说的“大他者”,与那四个故事相对峙也相依托的某种东西。它究竟是什么呢?是现实对情感的压抑、道德对人性的制约,是尊严、仇恨还有自责,是情感的不可信任不可琢磨不可把握,是对爱的失望,以及对欲望的彻底拒绝……
所谓导演也好,所谓故事中的人物也罢,他们其实是互为主体的。作为观众的我们,目光更多地留滞在那些故事上。它们原本散落在纷纭世事之中,是导演通过摄像镜头截取并彰显了它们,让我们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并由此联想到更多的东西。而“导演”作为剧情的操作者,“演员”是否真正意识到他的存在?对于故事本身来讲,导演常常是隐形的,是作为无意识而存在的。安东尼奥尼赋予了“导演”双重身份,让他既是旁观者,也是介入者;既是故事的制造者,也是故事的发现者和呈现者。比如在第二个故事中,导演本来是一个介入者,但他有自己的想法,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自己的“电影”,是想得到女孩心中的故事。既置身其中,又超然其外,他做到了。也许,这才算得上一种生存常态。但这样的常态并未被我们普遍拥有。比如,我们每天上班下班,然后再上班再下班,每天经过同样的街道,面对的是同样的办公桌。但有多少人会追问为什么一定要是这样的呢?是什么力量驱使自己每天周而复始地这样去做?我们可曾想过,应该拥有一个作为他者的角度?
波兰导演基斯洛夫斯基的《十诫》也呈现了同样的启示。影片将《圣经》中的“十诫”演绎成十个以波兰为背景的现代故事,故事的主人公都生活在某个居民小区里,他们在这个故事里做着主角,在别的故事里又作为路人或别人的谈资,一闪即逝,毫无声息。就在这些很是普通的故事里,一个神秘青年不时地闪现,使一系列故事具有了别样意味。神秘青年被称为“沉默的见证人”。他见证了什么?他的沉默,对事情的真相与事态的演进有着怎样的作用?
他不说话。他存在着。他一开口,就意味着对事件的融入,意味着本质上与他人的类同。语言常常在阐释意义的同时,也破坏和迷失了意义;正如确立自我的过程,实质上也是一个不断失去自我的过程一样。当初生婴儿最初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时,也就意味着他开始进入预设的语言机制,进入一个不断被确认和建构的动态秩序之中。语言不仅仅是说话。在拉康看来,学会语言的过程就是人的主体性丧失的过程。人与人之间的语言交流,是以对某些事物的共同认可为背景的。换言之,语言机制的背后,实质上潜隐着理性道德、价值观念等一系列的游戏规则。它们以无形的方式存在着,既不易察觉,又难以抗拒,其使命就是介入你,改变你,重塑你,将不可理解的事情变成天经地义,将难以接受的事情改造得习以为常。关于人或人类的很多事情,常常就是这样发生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的所谓自我化,实质上是一种“他化”;“我”的成长历程,也就是一个不断被他者改造的过程,一个不断寻找自我、不断靠近或远离自我的过程。我甚至以为,这种远离常常是大于靠近的。通过他者来确立自我,因确立自我而失去自我,这是多么有意味的一件事情。这样的事情,恐怕唯有聪明的人类才能制造出来。
自我与他者宛若硬币的两面,因为此,所以彼。而在现实中,常常是此消彼长,这一面遮蔽了另一面。
他者的存在果真合理可靠么?何以证明他者的合理性与可靠度?
作为一种洞悉真相和掌控命运的力量,“导演”理应在这般追问中出场。你的,我的,或他人的“导演”。
“窗口”是一个角度,它习惯在某个瞬间某个地方闪现。同样的窗口闪着不同的梦。他者的目光,终究能抵达多少窗口?
“窗口”也是一种局限。影片的结尾,“导演”站在窗口冷冷地打量窗外的世界。他又在思考和寻找下一部“作品”了。那些位于他的楼下的窗口,正发生着他所寻找的故事。然而,它们不在他的视域之内。这是否也意味着,习惯于扮演“导演”的我们,透过窗口或摄像镜头所看到的,究竟截取了生活的多少?它离真正的生活还有多少差异?那些我们不曾认知的、已经和正在发生的事物,对我们有着怎样的意义?我们对生活的理解常常是一厢情愿的,因为生活永远不会仅仅是我们所理解的那个样子。窗口也好,镜头也罢,它们共同的局限在于,在定格某处风景的同时,也必然地舍弃了其他风景。
我们对生活的观察和理解,何时不是在“窗口”或“镜头”之内?
拉康说过,真理来自误认。对此,齐泽克曾以威廉·泰恩的科幻小说《莫尔尼尔·马萨维的发现》作过很好的阐释:一个著名的艺术史家钻进时间机器,从二十五世纪回到我们现在的今天,拜访和研究不朽的莫尔尼尔·马萨维。马萨维是一个不为我们所赏识的画家,后来被发现并成为我们时代最伟大的画家。这位艺术史家遇到了马萨维,在他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天才的痕迹,反而发现他是一个徒有虚名、自吹自擂、欺上瞒下的小人,他甚至还偷走了艺术史家的时间机器,并逃进了未来,那个可怜的艺术史家只好留在我们这个时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假想成那个逃走的马萨维,并以他的名义,画出他在二十五世纪时能够记住的马萨维的全部杰作——正是他自己,才是苦苦寻求的真正的天才。
一个“误认”就这样变成了真理。与此相似的,还有所谓“俄狄浦斯神话”。倘若俄底浦斯的父亲不听信儿子将会弑父娶母的预言,也就不会把自己的小儿子遗弃森林之中;倘若小俄底浦斯一直与父母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也就不至于在二十年后因为相遇不相识而杀了父亲……
“我”是永远也看不到我自己的。我们借助“镜子”所看到的,仅仅是外在于自己的“像”。将其认同为自己,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误认”。
这样的误认将把我们带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