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棵:关于王秀梅的N种叫法
作者:王棵
翻阅我和秀梅数十页的QQ聊天记录,查到去年我曾主动要求给她写印象记。她记住了——于是,当她突然需要一篇印象记时,果断给我派活。
我为什么不在“她记住了”之前加上“可能”、“或许”这样的前缀呢?因为我实在是对了解秀梅这件事太有信心了。比方说,我基本上可以断定她是这样一个人:她怕麻烦别人、她不主动跟别人交朋友、她杜绝跟不够熟的人打交道、她习惯于求人不如求己,这几样合并到一个正被众多文学期刊“虎视眈眈”的当热作家身上时,会产生某些致命的问题——假使某刊需要她提供本人作品之外的文章来完成某种创意,这些文章的来源一时间会让她头大:“找谁写呢?”“怎么办呢?”“愁死我了?”,如此多的烦恼突然成为那段时间里她最大的困扰,这样一来,那事情便被她以麻烦视之。她通常会选择将这麻烦草草处理了事。当一个她够熟的人向她预付共同处理“麻烦”的诚意,可以使这种事不致草草收场,她不珍视才怪呐。
呵!其实不完全是这样的。我是说尽管我自视了解秀梅,但我刚才给秀梅所作的一系列判断,仍然摆脱不了主观臆断的嫌疑。我勇于一开场就给秀梅下结论,其实更多是想表明,如果你跟秀梅相熟,你跟她说话不用那么有顾忌,如果你有分析归纳的爱好,你可以挺随便地解构她,说得对与不对,她都不会介意。跟她常常留给初识者沉默、略有些拘谨,似乎心思挺重的小女人的印象不同,甚至跟她小说中常流露出的那些敏感、忧郁、锐痛的格调有区别的是,她内里其实深藏着一个大女人。
我对秀梅有“大女人”的认识,首先缘于若干年来我和秀梅在QQ聊天中以“王秀梅”这三字为母词所进行的各种创作。这些作品也都是三个字,头尾二字通常不变。确切地说,所谓的创作就是把“秀”换成各种各样的字。就好像,把一根橡皮筋两头固定,中间一会儿拉成这样,一会儿拉成那样。当然,它从来不会崩断。
记忆中第一次对“王秀梅”实施创作,是七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刚跟秀梅在北京一个多少与文学创作不太相关但几乎全部由作家组成的学习班里由文友变成同学。学习班结束后,有时在网上搜到秀梅的作品,这时同学情、我们的友谊会被在我心里发酵成一种另类的怀念方式:我去某个发有秀梅作品的论坛发布“秀梅轶事”。我记得有一次,我一时兴起,煞有介事、洋洋一两千字地快速“创作”了一则以秀梅为主人公的半虚构半真实的、很文学的跟帖,在这则跟帖的最后,为了表示我是一个跟得上“时代语气”的人,我借用当时刚刚在网络上兴盛起的故意用同音字说错一个字或词的潮流,把王秀梅三字写成“王锈霉”。
秀梅原封不动地将这则多少把她戏剧化了的跟帖转到了她的博客上,一个字都不带改的,包括很难看很难看的“王锈霉”。
她对自己名号的不钟爱,令我大受鼓舞。从此,“王秀梅”这个词组就遭殃了,它彻底成为一个有语词顽皮综合症的人的创作源泉。我记得冬天的时候在QQ上遇到秀梅,我就大叫:王冬梅王冬梅!春天的时候她就成了王春梅,一如你所知,秋天来了,她当然得应时变成王秋梅啦,在夏天的时候,我有点犹豫,这个季节开梅花是不可能的啊,毕竟,窦娥又不是季节神,那咋办?还能咋办!不开也得开,王夏梅,必须的。几番季节轮回,秀梅同学俨然一株雪中寒梅,铁骨铮铮,忍受我这造词狂人的造次,她始终无视。从来,她都不质疑为什么要她一人分饰如此众多的“梅角”、不发出异议。如此以不变应万变,好一个重金属气质,于是,王铁梅随着我的键盘“咔咔”声应运而生。
只有一次,我喊到王春梅还是王秋梅的时候,秀梅说她的妹妹还是姐姐叫这个名,她算是代为应答了。
最近几年,我多次叫秀梅王红梅。这个“红”字来源于何种逻辑,如果你跟我一样习惯翻阅文学期刊们的目录,就和我一样清楚。当然,我是多么高兴、多么激动地能目睹这种逻辑持续在我的视野里展现。早在我和秀梅成为同学之前,那时候秀梅才刚在个别不太为人熟知的文学期刊里亮相,我就关注到秀梅。一个同我一样关注到秀梅的、当时已有名气的、在我看来很有才气的南方女作家说秀梅是“世界第一”——这当然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但至少表明,在这个有才华的女作家眼里,秀梅有某个方面的写作特质是“第一”的。这个“第一”是什么,我不是搞评论的,还是点到为止吧。
那么多王什么梅,都敌不过我对“王大梅”的喜爱。在我心里,不矫饰、不造作、干练、朴直、自强、自省,习惯自我收敛、容忍的王秀梅不管是什么梅,总有一个大大的梅作铺垫,其它这个梅那个梅,都是这大梅当天被换戴的一件头饰。
说到这里,我这篇文章得用一用叙述方法里“话锋一转”的招数了——话说回来,我得说,秀梅的大梅范儿在她这里并不是显范儿,它藏在内里,只有熟悉她的人才有缘洞见。但你要问了,秀梅的显范儿是什么呢?说实话,你还真难总结出来。在我印象中,秀梅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定是那种“完全不表现派”,她克制住自己的一切,不表现出来。所以,通常情况下,人们只能看到她是个微笑的、不执一词的秀梅。她惯于将自己消融于环境中。成为一个环境中的焦点,应该是会让她感到畏惧的。换句话说,她静静地享受着自己的一切,不轻易与他人分享,就像琥珀享受着孕育自我的美好时光,在此期间,她偷偷地让自己变得更美。
当然,也有一个可能,秀梅知道自己在大女人的基石上,还有着一些疵边儿的东西,譬如孤独感、痛感、不安全感,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诸如突然要发火的感觉,她终归是个很善良的人,她怕流露自己的同时免不了会流出这些疵边儿,给别人带来困扰,甚或说,扎到别人。所以,她宁愿在外围的生活中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表现,让有的人觉得她神秘,有的人觉得她不易接近,当然,她也需要因此承受误解——作为骨子里的大女人,这点承受力当然是小儿科的事了。
却有一点,在小说中,那个大的秀梅,通常似乎都被她自己屏敝了。在那里,她似乎更愿意不停地放大自己内心的各种“小”,当这些“小”被她通过自己的作品人为地放大之后,在她把自己变成一个极具个性魅力的作家的同时,她一定也成为了他人眼里的另一个自己。这个她,是那个大梅某个枝桠上长出的另一棵树,其实很可能与她的主轴差之千里。
说来说去,其实也可以归结到一点,秀梅其实是个很丰富的女性。必须要说的一点是,促成这丰富的诸多元素里,竟然有顽皮哦。
确实,有时候,我竟会觉得,秀梅性格中有一点顽皮的东西。这种顽皮在她与儿子的各种互动上体现得格外明显:首先,她给儿子起名叫钢蹦,把名字起得这么叮林当啷倒还罢了,最主要的是,她会给钢蹦拍各种各样的照片,什么样的体态都有,其中有一张,钢蹦小朋友坐在马桶上。最要命的是,照片里的钢蹦无论是处于哪种体态,都一副笑得开心极了的样子,让人无法不想像到当时他与他对面手执相机的那个女人之间的热烈互动。有时候,今年才满六岁的钢蹦会与秀梅互换角色,这小子来充当摄影师,有一张照片,秀梅很美好地面对镜头,这是钢蹦的杰作——他们两个人这样的母子关系,多么叫人艳羡啊。我也总能感觉到,秀梅对于儿子的喜爱,远远超过了喜欢她自己。而钢蹦,显然也热爱着他的这个娘。
得强调一句,秀梅的这个孩子,看着怎一个皮实、健美、阳光了得,最关键的是货真价实的英俊。有如此优质的“作品”,难怪秀梅在她的文学生活里,经常是一副不表现、就是不表现、绝不表现的样子,她有资本志不在此呐。
我对秀梅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究其原因,概因为我们有很多的相同或相通之处:我们同岁;我们都在乡下出生、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我们都是在新世纪初开始写作生涯;在文坛众生相中,我们似乎应属于长得比较相像的那类作家,我说的这种相像包括待人接物的方式和方法,还包括文学上的表现。
我觉得有一种作家是这样的,首先,他看小说永远记不住里面的情节和故事,更不用说人名,最多只记得这小说里流淌出来的一点感觉、记住几则碎玉般的片断、几个有创意的词,就算他极其爱戴的、昨天刚刚看过的一篇小说,就算他看过一而再、再而三看过的作品,也同样出现这种后果。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像不久前有人问我喜欢看什么书,我说我去年特别喜欢东野圭吾的小说,差不多他翻译到国内的书全看过了,对方就问他都有什么小说?我却老半天一个名字都没想起来。某本书近二十年来我看过好多遍,但你若叫我跟你说那里面的情节,我讲两分钟一定卡壳,而且一定会讲错。据我所知,有一些作家跟我也是一样的。这是那种惟有创造才能使其产生言说或写作欲,而复述这种事绝不可能在比几分钟更长的时段里持续下去的作家。这件事让我发现,秀梅跟我在这方面具有同样致命的缺憾。
然而,如果要这样一种连最钟爱的作品都讲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作家去传道授业怎么办呢?那我可以明确地说,这个作家的灾难来了。秀梅最近最痛苦的事情,似乎就莫过于眼下常会接到的那些被要求她去开口说话的活动了。一旦接到某个“邀讲令”,百般推辞不得之后,她只好勉为其难地准备,勉为其难地像奔赴刑场一样去开口了;而那段时间,她的生活全部打乱。当然如果把这当成一种锤炼的话,或许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