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散文
失落的古城
一阵急骤的夏雨过后,劈劈啪啪的雨点洗净了青山,洗净了房屋,本来青的山更青,本来红的瓦更红。
妈妈站在窗前,欣赏着雨后的景象,一脸的喜色,带着潮湿和甜味的夏风轻轻地吹起她的银发,她79岁了,依然眼不花耳不聋,依然脸色红润,一副方圆的脸盘,人们常夸她长得很福泰,她年轻时读过书,去过一些大地方,也住过东北的老山林,培养了她热爱自然的闲情逸致。现在我的家居住在港城的南山脚下,只要站在窗前就有满目青山,于是妈妈常常伫立窗前,来看这丽日青山的画。
“你还记得咱家的古城吗?”突然,妈妈带着沉思的神色问。
“怎不记得。”我的家乡是莱州,我的家就在古城脚下,护城河边,那里被称为东濠崖。
“好啊,自古就有‘纸糊的登州,铁打的莱州’的说法,城墙修得又高又结实,大青砖白灰缝,四个城门楼就像天安门城楼一样,可气派了。”
我记事的时候古城早就没了,城砖倒是见过,有1尺多长,4~5寸厚,青色的,上边沾满了白灰,为了印证母亲的说法,我查了府志,在城池栏中明白记载:府城明洪武四年建后圯坏日甚,万历二十六年大修,3年大功告成,创建规模倍于往昔,周9里,高3丈5尺,基厚2丈4,门4,东曰澄清,南曰景阳,西曰武定,北曰定海,城下为池,深2丈,阔倍之。可见母言不虚。
又是一次雨后初晴,妈妈看着远处青山,那时山上正绽放着艳丽的花朵,她肯定又联想到家乡的护城河,她又问我,“你还记得咱家门前的荷花吗?”
“记得。”一阵瓢泼大雨后,护城河里的水涨起来了,河水经过桥洞发出轰轰的声响,坐在家里都听得到,这时妈妈便领着幼小的我走出家门,满耳朵都是青蛙的叫声,随着你的脚步顺着河沿前移,刚刚爬上岸边晒太阳的甲鱼,正在兴高采烈狂喊着的青蛙逐次地扑通扑通地跳进河里,甲鱼立即沉入水底,青蛙则向前游走一段,身后留下两道细小的波纹,蒲子、苇子正借着轻风抖落满身的雨水,荷花有了雨水的滋润显得分外艳丽,粉的艳如少妇,白的雅如少女,真有点勾人魂魄的味道,最有趣的是荷叶,一面面宽大的叶面上,布满了一粒粒水珠,像一粒粒晶莹剔透的银色的宝珠,风轻时,它们在叶面上微微滚动着,当一阵强风掠过,把荷叶掀倒半边的时候,它们便唰唰地跳到水里去了。
其实,这护城河留给我的记忆是蛮多的,嘴里含着一截芦苇管在水里潜游,跳到河里凫水去摘莲蓬,孩子们争吃微有苦味的莲子……
记得,有一次我陪母亲去游黄山,下山后又到一个附近县里去看牌坊,荒凉的原野上就那么七座灰石的牌坊立在那里,倒让人有一点怀古的情绪。母亲看了看,不屑地说,这算什么,灰不溜丢的,上面也没有多少石刻,你不记得吗?咱们城里的73座牌坊,挤满了两条街,那石头是雪白的,上边雕刻的故事,有交战的,有攻城的,像真的一样。
这些我是记得的,那些牌坊十分高大,有三拱门的,有五拱门的,中间拱门最大,横跨一条道路,下边可以跑大货车。儿时只知在牌坊下边玩耍,看着牌坊上戴着官帽、拿着刀枪的小石人入迷。及长大了才知道,这73座牌坊大都是明清两代建立的,有旌表坊,功名坊,记事坊,节妇坊等,姓字名谁都清楚的。后来,走遍全国,在哪里也没有看到有这么多、这么好的牌坊。难怪妈妈不屑于看安徽的石牌坊了。
妈妈还常常称赞莱州府衙气派、威风。莱州的古楼也是座小天安门。后来那座府衙被改做了掖县县政府,我在此供职的时候,还有一棵参天古槐,古槐下是一座砖石结构的“海甸风清”坊,上面有副对联,上联是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联是下民易虐,上天难欺。那座鼓楼曾做过展览室,每逢春节在上面展出剪纸、石刻、年画等。我上去过,顺着楼墙绕一周,全城四面景色尽入眼底,令人十分惬意。我还清楚地记得,鼓楼大厅的大梁上,用毛笔大书着莱州的管辖地:胶县、高密、即墨、昌邑、平度、潍县、掖县。
莱州知府的所在地,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代表封建文化的祠庙就特别多,这些都活灵活现,有声有色地留在母亲的记忆里,每逢讲到这些,她就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喜悦。
妈妈说,最大最富最热闹的是北门里的城隍庙,特别大,进去转向,只记得门厅里有四尊武使者的塑像,手拿兵器,十分威武,最奇的是他们的眼睛仿佛是会转的,你不论站在哪里同他对视,他那眼睛一直是盯着你的,这真是十分称职的守门神,任何人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进去门厅,一边厢是府城隍,一边厢是县城隍,在当时阳界和阴界是对等的,这里有府衙和县衙两级官吏,就有两级城隍。城隍是泥胎的偶像,但专门有人伺候,晚上掌灯铺被,早上叠被送水,十分认真。庙里还有一个木刻的城隍,年年正月十六,抬他出巡,前面排出仪仗,鸣锣开道,后面跟从的人山人海。耍龙的、舞狮的,还有高跷队也杂在人群中高歌狂舞,真把个莱州城热闹翻了。入夜,城隍庙的大戏楼就开始上演节目,戏由富人出钱包场,众人随意来看,和现在的企业赞助差不多的意思。看的人太多,需早早摆上凳子,占个地方。东关有个天齐庙,供的是玉皇大帝,三进大厅,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十分华丽,但这里是每年3月28日上一次供,搞一次庙会,有“富城隍,穷天齐”之说。但这天也十分热闹,戏楼上唱大戏,周围万人涌动,各种小摊摆满庙门,各种小贩不断围着看戏的人群叫卖。水煎包摊前香气扑鼻,不少人手拿一份,有滋有味地吃着,卖泥老虎的,起劲地把泥老虎对得吱嘎吱嘎响,一些孩子经不住诱惑,缠着大人买一个。还有卖滑石猴的,买糖球的,煞是红火热闹。
还有呢?西门里有县文庙,东门里有府文庙,北关十王殿,南关两公寺,火神阁,最多的是关帝庙,大大小小七八座,最小的是摸脚庙,据说得了病的人,摸摸这尊神像的脚就可以手到病除。妈妈讲这些,真是如数家珍。
这些庙,其实是进行封建思想教育的场所,那时也不兴开会,孔子的儒家学说,关羽的“忠、义、仁、勇”的品格,不正是通过这种形式进行了通俗化、形象化的宣传吗?这些庙也是普通百姓精神和文化娱乐的场所,有了难处到此寻找精神寄托,借着庙会来看看戏,吃点好东西,放松“腐败”一次。
现在,这些东西都没有了。建国初,在反迷信的浪潮中,庙全部被拆光了,“铁打”的城墙也被夷为平地;73座牌坊大跃进的时候被全部推倒,工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布满精美雕刻的石头构件全部凿为平板,用来建了一座礼堂和一个展览馆;府衙的老槐树被雷击倒了,那警示官吏的牌坊早已无影无踪,还有吊桥、荷花早已风吹云散,硕果仅存的古楼也在“文化大革命”时拆除了。
每每说到这些,母亲总是连连叹气,“唉唉,要是这些东西有,莱州真成了旅游的好地方。”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去过在全国叫得很响的山西平遥古城,可以很负责任地说,它比莱州古城差远了。
古城失落了,但她永远地留在母亲的记忆里。星转斗移,春来冬去,古城在她心中酿成了芬芳甘甜的陈年老酒,每每忆起,总使她陶醉,使她年轻。莱州的古城我至少记住了一半,年深已久,也早已成酒,哪怕是只有半杯,已够我陶醉。